西学东渐:潮水带来的光与影
来源: 吴志良/
澳門基金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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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4-04
真正的现代性不在西潮或东土的此消彼长,而在文明互鉴中生长出的第三种可能。

 

1601年冬,利玛窦进献的《坤舆万国全图》在紫禁城徐徐展开,万历皇帝的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经纬线,第一次看见被重新丈量的世界。这幅地图如同劈开暗夜的闪电,照见一个古老的文明在近代化浪潮前的惊惶与觉醒。此后四百年间,西学如潮水般涌向东方,冲刷着华夏大地的每一寸肌理——从江南制造局的蒸汽机轰鸣,到京师大学堂的进化论讲义;从严复笔下“物竞天择”的惊雷,到胡适口中“德先生”“赛先生”的呼唤。这场跨越三个世纪的文明对话,既非温文尔雅的茶叙,也不是单向度的文化征服,而是一场夹杂着阵痛与顿悟的艰难分娩。

西学东渐的三重浪潮

首先,是器物之变:从“奇技淫巧”到“自强之本”进化(1840-1895)。

当鸦片战争的炮火震碎天朝迷梦,林则徐在虎门海滩焚毁鸦片时,已暗中差人翻译《四洲志》;魏源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的呐喊,终于化作曾国藩“觅制器之器”的实践。上海江南制造总局的熔炉里,不仅锻造出中国第一艘机动轮船“黄鹄号”,更熔铸着知识精英对现代性的初体验:在技术转移方面,傅兰雅译《汽机发轫》,徐寿造无烟火药,福州船政学堂的法国教习留下这样记录:“中国学生用算盘计算弹道轨迹的速度,竟不逊于我们的计算尺。” 在认知革命方面,李善兰与伟烈亚力合译《代微积拾级》,将∞(无穷)符号引入中文。这个躺倒的8字,恰似传统天下观崩解后,中国人面对浩瀚宇宙的永恒惊诧。

其次,是制度之困:在君主立宪与共和革命(1895-1915)之间徘徊。

甲午战败彻底暴露器物变革的局限,严复《天演论》中“优胜劣败”的达尔文主义,成为撬动制度变革的思想杠杆:从政治实验看,康有为假托孔子改制,将《周礼》比附议会制;梁启超游历夏威夷后惊呼:“三权分立竟暗合孟子‘民为贵’之精义!”这种牵强的比附,折射出传统知识体系解释现代政治的无力。在教育转型上,1905年科举废除,京师大学堂引入西方学科体系。辜鸿铭在北大讲堂上中英文切换讲授《春秋》,学生发现:“先生用黑格尔辩证法解‘郑伯克段于鄢’,竟比朱子集注更透彻。”

其三,是思想之惑:启蒙与救亡双重变奏(1915-1949)。

新文化运动将西学东渐推向高潮,德先生(民主)与赛先生(科学)的旗帜下,隐藏着更深层的文化焦虑:在价值重构上,胡适倡导“全盘西化”,却在日记中自省:“整理国故恰似为故人收拾骸骨,明知其死,犹不忍弃”这种矛盾,在鲁迅《狂人日记》里化作“吃人”二字对中国伦理的审判。 从主义之争看,《共产党宣言》首个中译本(1920年)从日文转译,“资产阶级”被译为“富绅阶级”,直到陈望道参照英译本才校准术语。这种语言转换的滞涩,预示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必然。

现代性的嫁接与变异

首先,是科学精神的扎根与异化。

当竺可桢在哈佛攻读气象学时,不会想到他创办的中央研究院气象所,将为中国现代农业播下理性之种。但科学主义也在中国蜕变为新的信仰:1923年“科玄论战”中,丁文江宣称“科学可以统一人生观”,这种绝对化倾向,为后来“亩产万斤”的荒诞埋下伏笔。

其次,是民主理念的水土不服。

孙中山“三民主义”嫁接西方宪政与中国民本思想,却难敌军阀割据的现实。1936年《中华民国宪法草案》公布时,费正清观察到:“南京街头的黄包车夫更关心米价,而非议会席位。”这种精英政治与民众脱节的困境,至今仍在民主化进程中投下阴影。

再次,是个体意识的觉醒与压抑。

郁达夫《沉沦》中留日学生的性苦闷,巴金《家》里觉慧的反抗,标志着个人主体性的萌发。但1938年西南联大南迁途中,闻一多在湘西见到苗民祭祀,却在笔记中写道:“原始蒙昧竟与五四启蒙并存,中国现代性何其吊诡!”

未完成的启蒙:得与失的再审视

一是器物到制度的断层。洋务派“中体西用”的割裂,导致北洋水师拥有定远舰的钢铁外壳,却未脱胎官僚体系的腐朽内核。李鸿章访德时观摩克虏伯工厂,感慨:“吾国技艺可学,而‘公事公办’的普鲁士精神难求。”这种制度移植的困境,在当代行政改革中依然清晰可辨。

二是启蒙话语的悖论。新文化运动砸碎孔家店,但陈独秀1916年主持安徽都督府教育改革时,仍要求学校悬挂孔子像以“维系世道人心”。这种思想与行动的割裂,揭示着文化转型的深层阵痛。

三是 现代性与传统的共谋。梁漱溟在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中预言:“西方路向已病痛百出,世界未来文化必是中国文化复兴。”但他在山东邹平的乡村建设实验,却引入丹麦合作社模式。这种“以复古为革新”的悖论,恰是中国现代化独特路径的隐喻。

结语:潮退时分拾贝人

站在21世纪的海岸回望,严复翻译《天演论》时创造的“适者生存”一词,已演变为商业社会的丛林法则;张之洞“旧学为体,新学为用”的折衷,在全球化时代衍生出“中国特色”的创造性转化。西学东渐从未真正终结,它化作基因密码深植于现代中国的精神血脉——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的塞万提斯像与蔡元培铜像对望,上海外滩新古典主义建筑群与陆家嘴摩天楼交响,深圳腾讯大厦里的程序员同时用Python和《周易》占卜股市走向。

这场持续四百年的近代文明对话,给予我们最珍贵的遗产或许不是坚船利炮或民主制度,而是一种梁启超所谓的“学问饥渴”:既要如徐光启“欲求超胜,必须会通”的开放胸襟,也要有陈寅恪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的批判自觉。当黄浦江的晚风掠过杨浦滨江的工业遗址,我们终于懂得——真正的现代性不在西潮或东土的此消彼长,而在文明互鉴中生长出的第三种可能。

 

文/吴志良

文字来源:凤凰新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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