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裴补传
来源: 万仁辉/
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舘 黄山万粹楼博物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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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4-19

查裴补传

万仁辉

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舘舘员、

景德镇陶瓷学院中国古陶瓷研究所研究员

2009.7.

一件精巧的瓷坯,要经过多道缜密工序脱颖出来,一如十月怀胎,故名坯胎;而坯胎在窑中经高温烧炼成器,则犹如一朝分娩,凤凰涅磐,其风险更甚。如此烟火变幻,吉凶难卜,厉害交关之大事,千百年来,镇民瓷工不知为此付出过多少代人的智慧和心血。除了日夜祈祷佑陶神灵、风火仙师(图1-2)的庇佑之外,“把桩师”便成了神仙之外的活菩萨,多少财富甚至身家性命,都押注于其一身。

少年时,我曾和一位老“把桩师”余公公共屋。他解放前曾身兼乐、都两帮(注)窑户的把桩师,在业内甚有威望。他告诉我,有一次乐平帮和都昌帮相杀(械斗),由于他是乐、都两帮的骑墙人物,是风口浪尖上的敏感触点,双方的好事者都欲置他死地。但由于他位置重要加之人缘很好,官府曾派十多个武术精英持枪保护他,才得免遭杀身之祸。由于他稍有文化,五十年代末,政府授予他“热工工程师”的聘状,他珍若皇赐经纶,镶以铜镜框,悬于狭小昏暗的房壁。他曾数次取出他的热工工程师的聘状在我面前炫耀;每当看到,我便肃然起敬。工程师,在一个小学生心目中十分神圣,我对把桩师傅的崇拜和景仰亦由此开始,有时甚至憧憬着长大当个把桩师。

于是,我常跑到窑房玩耍,偷窥把桩师的规仪,领略把桩师的威风。遗憾的是,余公公与我仅做了不到一年的共屋邻居,便因哮喘去世,当时颇令我神伤。多年来,我常常忆起他给我讲过的关于把桩师查裴的故事:

 

明嘉靖年间,大窑户曹纯记因成功搭烧御器,获得官方赏赐,名声大振。然而,风水轮流转,此后连续经历了三次倒窑事故,濒于破产。一个年仅十五岁的,应该是历史上最年轻的把桩师——查裴,挽救了他整个家族的危亡。起死回生后,曹家窑火延续了许多代人。

查裴,徽州婺源人,原有一个非常儒雅的名字——查瑞涵。出身官宦世家,祖父曾是朝廷重臣又深得张居正赏识。查裴八岁那年,正当他父亲准备进京参加会试,却因张居正失势,祖父蒙寃文字狱,全家遭株连,家境崩败。亲友将查裴送给他父亲的一位名儒友人做书僮。主翁非常看重小查裴,视若己出。四年多的书香薰染,让查裴塑就了小文人的坯子。查裴曾立志取功名,入仕途。但好景不长,小查裴的主翁在时隔四年后,仍未幸免他祖父文字狱的牵连而被追捕。十二岁的小查裴与主翁逃到景德镇,因已知诗书,被主翁安排到曹家大窑学管账。

查裴已是个孤儿,孑然无物,因账房设在窑房的棚楼内,故而老板在棚楼柴堆角落,让他安了个舖位。

由于日夜在窑房,两年下来,小查裴除了协助去各坯户催收账目外,算盘打得十分麻溜,水平直逼账房主管,而且暗中将窑房各脚技术了解详尽,还常常帮助窑内干些力气活。由于小查裴聪颖机灵,窑房上下无不喜爱,窑工们给他取了个不雅的绰号——“渣皮”,因为他姓查;而渣、查,镇上方言同音。

“碴皮”这个名字可不好。在景德镇,称窑业垃圾为“窑渣”,“渣皮”则是包括破烂匣皮在内的所有窑渣;每逢开窑,清窑脚后,总要由车夫、挑脚,将渣皮运至河滩或郊野低洼地方倾倒。(如今,镇上老城区任何地方基建,都会挖到深厚的渣皮堆积)镇民俗语中,凡最差的、最次、最劣的人或事物,统统叫作“打渣皮”。面对这个绰号,小查裴倒是挺坦然,谁叫应谁,从不计较。此后查瑞涵这个名字,除了在领银晌的簿上尚存,连行会馆录中都无从找对。幸好此时曹家大窑老板娘裴氏喜爱他,要认他做干儿子。于是适母姓裴字为名,正名查裴。凑巧的是,裴字在镇民土语中与皮字同音,故“碴皮”读音未改。这事让全窑内外、相关作坊乃至搭烧坯户上下人等窃笑不已,也让曹大老板尴尬不小。好在干娘、干儿俩都是爽朗人,从不当会事;时久,人们也就淡忘了。只是曹大老板长时间未给这个干儿子更姓,也从未改变什么待遇;干娘即使要给干儿子一点吃食杂赏,也得背地里给。逢年过节,叫到家吃一两餐饭,还得夫人向老板力争或女儿向父亲撒娇嗲求。

通过几年接触,曹大老板方始惊讶查裴的淡吐文采,聪明干练,遂不小看之,且偶施卵羽呵护。有时查裴对窑内工人或杂役管束示训,而总能得到老板的撑腰。

到底是识书知礼且有智慧,几年过来,查裴在曹窑已小有地位。要不是年岁还小,尚不达独立处事之官规,管账一职,他就拿下了。因而,查裴已对管账先生构成直接威胁。此时,恰逢曹家连遭两次倒窑之灾,管账先生唆使曹大老板,让查皮学挛窑、把桩,以远离笔墨账房。当曹大老板找查裴谈起此事,听到查裴论及挛窑、把桩的技术道理时,俨然面对一位成熟的挛窑兼把桩大师。

不久,又传来第三次倒窑的消息,曹大老板几乎晕死过去。这意味着,全镇坯户,再也没有人会让曹家大窑承烧,更况乎官窑御器。至此,曹家大窑在烧做两行已无立足之地。赔偿金额高积,足以让他倾家荡产。不吉不祥的传言不胫而走……

 

“烧、做两行”(注1)中,烧窑是利益最大而风险最高的行当。建一座够安全够容量的柴窑,从打通关节、置地、窑房基建、到挛窑、请工,动辄数十万银,一步行差踏错,便步入破产之路;若数步行差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而曹家大窑,经过这样的折腾,几乎树倒猢狲散;工役讨薪请辞,窑房也飘摇凋零。

……已是深秋,查裴独守偌大窑房。凄风苦雨之夜,查裴躺在冰冷的窑棚柴楼地铺上,展转反侧,无法入眠。多年的旧棉被,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瓦毡,既不贴身,也不随意。

……查裴终于睡着了。他梦见风火仙后,身穿绘有绯红火焰杂有青竹枝叶的白色斗蓬衣裙,手持白拂帚,活像一尊白釉青花釉里红瓷观音,轻盈飘逸,驭着火焰腾云而至。立于他身前。仙后要收查裴做干儿子;查裴犹豫再三,心想,我已是老板娘的干儿子了,又做你的干儿子,我干娘能答应吗?查裴坚持不肯,紧张哆嗦道:“……你,你是风火仙后,我是凡间穷人,我怎么能……?”仙后向查裴示以责怪的微笑,吹出一口仙气,以手中的拂帚朝查裴轻轻一挥,倏间又飘然而去……

突然一阵寒风,由头到脚直灌查裴的被筒。查裴一阵颤栗,惊醒过来。他突然觉得,自己铺盖冷硬的被筒,不正像窑道的穹顶?躺在这被筒里,不正像置身窑堂里那装满瓷坯的匣柱吗?刚才的一阵阵寒风,不正像窑口那阵阵窑风裹挟着烈焰直灌窑内,闯入余堂,冲出烟囱?查裴试着轮番用左、右手翕动被口,让冷风灌进被筒,感觉气流的走向,有时以脚配合,形成被筒内的涡流抽力,模拟窑室火道升腾走势……他猛然悟出,窑道“满窑”时,大小匣柱的摆位和窑火分流窜旋关系的道理。逐而分析出——之所以经历数次倒窑,都是由于前区搪“怒火”的并排匣柱因挤省窑位而过于严实且太靠前,使窑火在最高温区形成低压,故不管“起兜脚”(注2)功夫多好,“架杪”(注3)企得多稳,所有匣柱,雄、善、俯、仰和偏侧楔垫得如何正直,都难免不在最“紧火”(注4)时形成高压热射流而猛扑低压区;几股高压射流形成冷热不匀的旋涡,将半熔融软态下的匣柱掀翻,且一柱倒下,四柱皆倒,致使前后窑区互不能免,甚至窑体倾塌。

此后,查裴又多次到窑房观察,发现窑房巷西新近落成一幢高大建筑,阻碍窑房西风徐进,并有邪风反撞而有碍“风水”。

查裴去见曹大老板,将近日所悟和观察心得原实禀告,并建议将窑体挪位至外无建筑的窑房另一端,细作规划,重振旗鼓。走头无路的曹大老板已全无主见,而义子之心,赤诚可鉴,只叹何来本钱?其实,即便筹到本钱,再起新窑,也无坯户敢给曹家承烧啊……

查裴大胆纵谏,借钱!并自愿承揽挛窑和把桩全务,立誓保证窑窑成功。查裴极有把握地建言:人家不给承烧,我们就收购瓷坯,自烧自卖,同时又可先行免费搭烧或部份议价,买断坯货。

不甘失败的老板虽然心有忐忑,但最终采纳了查裴的建议,并大胆起用年仅十五岁的查裴,令其重组队伍,全盘统管,从修整窑房、挛窑、起囱,到收坯、满窑、把桩,悉由其掌握。曹大老板自己负责筹款,同作生死一博。全窑上下乃至行业内外,无不为之揪心;风言谤语,满镇传开。

曹大老板以身家性命之押,向票号、行会、亲友融得大笔资金,又趁年终腊月,坯户歇手,急于套现之机,贱价买入坯户“煞尾坯”(注5)五百余担,以赌“头炬”。

查裴按照心中蓝图,率众挛定一种名为“虎头窑”的新窑;满窑、“架杪”全过程,查裴谨细揣摩。——“头堂”首排匣柱,使其既能搪怒火,又能缓窑压、舒气旋,并于 “大肚堂”、“小肚堂”、“厢堂”、甚至“挂窑口”和“余堂”(注6)等每一区段,每排每柱,大、小器的错落,粗细参差都严格测评,绝不易手处理,又亲自守值澄净“速火”,透过各窑眼细察,以准确把握投柴“手数”及“手法”,并特别延长低温“熘火”(注7)个余时辰,以让窑内整体温度气氛充分统一。

……两日一夜的续柴望火过程,查裴不休不眠,全悉操控把握。终于尾火告过,观察各看火点,色正柱稳,“试痰”(注8)泡气无异象,查裴下令歇火并慎封柴口。

……

 

……初窑大功告成,全窑欢呼雀跃,曹大老板连放数串万响鞭炮。仅此一役,曹窑便在春节前基本偿清所有赔付款,在坯户中重新树立了良好的信誉。

开春至清明后,坯户陆续开工并争相申请曹窑搭烧。而自此,曹家大窑连续数窑,窑窑爆红,所出瓷器,无论釉色料色,皆为全镇首屈一指。曹窑不仅很快还清了贷银,还颇有红利,更赢得了官府恩准,恢复搭烧御器。小查裴甚至赢得了饶州兵备副使御器督造官戴鬻的接见并被题赞:“神勇少年”。曹家大窑和查裴于是爆红全镇。

 

曹大老板唯恐失去查裴,要求查裴改姓。查裴不从,觉得自己名字已是干妈的姓氏,姓查比姓曹自然轻松。曹大老板又欲将自己的独生女儿许配查裴,硬理由是“经历青梅竹马”,却也被查裴委推婉拒。曹大老板又承诺给查裴大股红利,查裴亦不为所动,终令老板无适其从。据说,此时查裴在曹窑,虽然举足轻重,成绩骄人,但他依然尽忠职守,深得曹家母宠女爱。直至五年以后,曹大老板去世,查裴含悲负重,无私帮助安排曹纯记号大窑之甥、侄、至亲,接掌窑业,并破例力主,划定曹家独女的固定股份,又通过朋友安排她去江家大坯坊学画青花,令其可傍艺养身……

至此,查裴终于心安理得地思考另起炉灶。

然而此际,另有几家大窑户,其中如余家大窑和冯家大窑的老板,伺机试探,多方约请查裴吃饭,明示欲高聘之。或因人才争夺中,不知何处爆发点,又惹起余家大窑和冯家大窑的火拼;幸得行会诸多大佬及官府强行干预施压,才未致酿成大血案。

查裴明知祸因己起,遂感危机四伏,短暂逃离了景德镇。有传言说他曾隐居婺源深山,著书立说,娶妻生子;此中,却又引出一幕幕曹家大闺女辗转求爱、迂回寻情的动人故事……

 

明季,在景德镇民间,流传着一套窑业民谚行诀,据说就是查裴传下来的——“窑口朝北,越烧越黑;窑口朝东,越烧越空;窑口朝南,越做越难;窑口朝西,富贵佳器 。(另一说,窑口朝西,天天吃鸡。)”虽然其中有些精神层面的玄秘成份,但若细作思考,又颇有科学道理。

景德镇地处北纬二十九度、三十度之间,虽是“水土宜陶”,但因其在鄱阳湖胸腹正东之丘陵地带,南面屏立高山,是风能资源欠缺区,有效风能小于每平方米五十瓦,且极少受东南季风的影响,年均大风日不出三、五天,唯四季常有轻轻西风吹拂。笔者乃评曰:珠山聚紫气,昌水纳金风;千年风火相谐,镇窑独得其惠。故窑口朝西确是最佳选择。建窑房,架窑棚,挛窑、起囱,皆因之而取势。仅观察其烟囱,足可见一斑——烟囱靠窑尾依山势升起,出窑棚二丈余,背窑身之向而渐渐收口,成钢笔尖状之斜圈,鳞蔽掩盖收口砖缝,正好避风雨,导气流,出烟焰,极有巧思!

再考历代镇窑,昌江以西少窑;多少年来,镇窑大都集于昌江以东,且多数座东面西。上自薛家坞,龙缸弄,下至戴家弄,落马桥,皆是如此。而据老人说,历来有窑,多在上弄。所谓上弄、下弄,是以一条与昌江平行,南北走向,贯通全镇的主要街道分隔;下弄靠昌江,地势低,上弄多依山坡,地势高,又东高西低,其形便于“坑地为窑”,进而挖筑座东朝西之窑基。设窑于上弄,既可避昌江洪泛,其窑又得势“吃风”;加之烟囱效应,风火相辅相成,实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、天人合一之绝妙营构。

陶瓷除了是“火的艺术”,同样不能轻忽“风的加持”。正是柔情低调的“风”,襄助热烈高炽的火,方能成就惊艳绝美之“富贵佳器”。无怪乎,镇人历来要祭拜“风火仙师”,亦无怪乎,镇瓷,千百年来受皇家专宠且誉满全球!

 

据说,查裴也曾拒绝御器厂的高聘,在瓷业烧做两行独往独来多年,又经营陶瓷、茶叶出口贸易。倭寇平,海禁开,查裴曾多次乘船出东海,下南洋,甚至到欧洲。查裴一生著作颇丰,多为陶瓷烧做两行之经验记录和工艺之诀要秘旨以及外洋商旅博闻。只可惜,查裴五十岁时殁于海难,著作、身名,多无传世,其人生之波澜、悲情之壮阔,皆泯息于海廓天宇。有人说,景德镇民国时期著名大商行“查裕顺”号是查裴后嗣之业,果真与否?不得而知……

为弥阙如,特作补传。

 

(注1)“烧、做两行”是指陶瓷窑业“烧窑”“做坯”两行业。

(注2)“起兜脚”是指满窑时,楔垫匣柱最下层以使窑柱平稳的关键工序。

(注3)“架杪”是指满窑架立匣柱最高层的稳定置放工艺,技术难度也最高。“杪”音miao,景德镇方言音“表”。(最顶端为杪,最末端亦为杪),如:树杪、岁杪。

(注4)“紧火”,烧窑至最高温阶段的关键把持。

(注5)“煞尾坯”,坯户隆冬及年关,因天寒地冻,不宜淘泥做坯,员工回乡过年前的最后一批坯胎。

(注6)“大肚堂”、“小肚堂”、“厢堂”、“挂窑口”、“余堂”……为瓷窑内各个部位名称。

(注7)“熘火”,烧窑熄火前的保守火候。

(注8)“试痰”,把桩师凭经验在恰当时候对观火孔或“火照”吐痰察视,以测窑温等系列指标。

附图:

1.景德镇彭家上弄老窑房

2.彭家上弄老窑 一角

3.老窑之二层柴楼

.彭家上弄老窑.彭家上弄老窑 一角老窑之柴楼

(万仁辉陶瓷文化系列文章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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